那是我去谷陇芦笙会回来以后，看到花衣银装的盛装的感触。那时候我开始想，我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有了苗族这个概念。于是我不断地回忆，就勾连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。

小时候，周围的人都是苗族，因此没有人特别的告诉我——我是什么民族，然而稍稍记事起，记得每次母亲背着我去做农活，背着我去看芦笙会的时候，她会用一条绣满绣花的背带背着我，常常转过头，指着背带上的绣花对我说：Bib dios dail Hmub(音：毕调代木，意为“我们是苗族”)。我想，我应该从这个时候开始，对苗族有了概念。

从此，看到绣花，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本民族的名字——Hmub。

图2、美丽服饰

那个时节，每到冬天晚上，大家围坐在火塘，外公就经常给我们一群小家伙讲故事。比如：人类始祖姜央的故事、苗族迁徙的故事、还有月宫的传说（传说月宫是Hmub支系苗族人的天堂所在）、以及张秀眉起义的故事。我还记得每次说到苗族迁徙故事的时候，外公的眼睛充满泪水，言语中可以看到祖先筚路蓝缕。外公告诉我：苗族最早是居住在东方的，后来向西寻求自由的生活，而不断向西迁徙；也还记得外公曾告诉我，旁海那边曾经有传教士创造过苗文（指的是胡托在凯里市旁海镇创造的注音字母苗文），他曾经去学习过。

火塘，则成了我接受苗族传统文化的学堂。

再稍大，能乱跑的时候，我开始和小伙伴们到处去玩耍。每到芦笙会，在芦笙场上随处跑，在芦笙堂看到花衣和银饰的哥哥姐姐们，他们在那里吹芦笙、跳芦笙，而我还看到苗族的乐器芦笙、铜鼓，看到芦笙场上的斗牛、赛马，如此等等，成为我对芦笙的初步记忆。

但是，哥哥姐姐们给我的印象依然是那一件件鲜活的花衣银装，所以，我也想着什么时候穿着花衣去吹芦笙、跳芦笙。

图3、芦笙场上的花衣银装

再到后来，我开始帮助大人们做事情，每当有婚礼的时候，就帮忙做事情、接待、端茶端菜，就是打扫应对。而这时候看到穿着美丽的花衣银装的新娘姐姐，在一群漂亮姑娘的陪同下回门，隐约感觉那漂亮花衣银装，以后自己长大了也要娶这样的新娘。

美丽的苗绣，就是自己对于未来新娘的畅想。

上大学后，我通过自己的行走和不断的阅读，才知道，苗族分居于中国、东南亚各国、美国、欧洲等国家，是一个世界性的民族，且有三大方言，自称为Hmongb（音蒙），Xongb（音雄），Hmub（音木）的三支，三者读音接近，其本义分别为人、小伙子、（绣）花。我是属于这个自称Hmub的支系。这时候，那时候我曾经在思考，我们苗族的自称，最初的含义到底是什么？这个问题一直思考到今日。

图4、花衣苗服

我们首先追根溯源，人类从原始社会走向文明，服饰在其中产生了极大的作用，自从原始人第一次把兽皮和树叶来装饰自己，山顶洞人用鱼骨针来缝补粗糙的衣服，用服饰来遮羞，懂得了羞耻心，这是一个最初始的阶段，但是社会进一步发展，人类产生审美，自己为自己的身体，衣服做一些装饰，出现了以自然的花纹装饰在自己的服饰上，这一个阶段，是人类艺术开端，或许人类文明就此开端。苗族的Hmub支系，以Hmub（花）为名，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测：一定是这个族群首先创造了服饰，发明了用花纹在服饰上进行装饰，为苗族进入文明开了先机，使得文明大成。因为花衣，苗族首先进入文明社会，因此苗族的始祖尤帝才首选创立律法、武器、宗教等，整合三苗九黎各个支系，带领九黎苗族逐鹿中原，因此花衣成为苗族历史中深刻的印记，记录在中部方言的自称Hmub中。

图5、人类开始使用服饰

我们再来看，花衣银装所承载的文化。自从先祖尤帝战败，这个民族一路向南、向西迁徙，花衣也有了另外一种重要的承载，苗族用花衣来记录了历史，“Ghaob Xongb(东部方言)”、“Hmub（中部方言）”、“Ad Hmaob（西部方言滇东北次方言）”的服饰里，“裙裾上那极其简单的抽象线条，象征着一条条迁徙过的河流与山道，苗族人竟能指出哪一条是长江，哪一条是黄河，哪一条是洞庭湖，哪一条是嘉陵江，哪一条是清水江，哪一条是通往西南的山路；那背牌上的回环式方形纹，象征着苗族先辈曾经拥有的城市，苗族人也能指出哪是城墙，哪是街道，哪是角楼，哪儿有士兵把守；那披肩上的云纹、水纹、棱形纹，象征着北方故土的天地和一丘丘肥沃的田土；那花带上的“马”字纹和水波纹，象征着迁徙时万马奔腾飞渡长江黄河；那围腰上的刀枪剑戟弓驽纹，象征着英雄祖先蚩尤发明的“五兵”……这些迁徙中的重大事件，都记录在了服饰上。

图6、湘西苗族服饰

而居住在黔西北、滇东北一带的苗族同胞，由于山高土瘠，如今很少有种植水稻，但他们制作使用的蜡染刺绣饰品上却有阡陌纵横的田地的图案，因为这是记录了苗家在东方的生活和农耕场景。东方的故土难忘，回不去，就把它背在身上，花衣，又成为了这个民族的一种信仰。这时候，服饰承载的不只是文明开化的象征，还承载着这个民族多灾多难的历史和民族的信仰。

苗族的服饰发展到今日，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玲琅满目的了，在古代，就有《百苗图》记录苗族服饰，以“百”来言其多，而当代学者吴仕忠编写的《中国苗族服饰图志》收录了国内173种苗族服饰，还不包含国外几百万苗族同胞的服饰，足以见苗族服饰的种类丰富。苗族服饰种类之多，是世所罕见的。

因此，无论苗族人有多穷困，都一定要为自己的子女制作一套花衣，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豪的象征，我们最早进入文明社会，我们是最早的贵族，因此，我们比任何一个民族都重视自己的服饰，花衣服饰成了苗族信仰、文化、历史的象征。

图7、滇东北苗族服饰

关于以花为名，我不得不对比我们国家的主体民族汉族，其源流很多，古代诸多民族汇集融合，最后才形成现在的汉族，但是汉族的前身主要组成部分，则自称华夏，那么华夏又是什么意思呢？“华夏”一词最早见于周朝《尚书·周书·武成》，“华夏蛮貊，罔不率俾”。《左传·定公十年》：“裔不谋夏，夷不乱华。”孔颖达《春秋左传正义》疏曰：“夏，大也。中国有礼仪之大，故称夏；有服章之美，谓之华。华、夏一也。”《说文》：华，荣也。夏，中国之人也，珿中原之人。在这些注解中可见，古人是以服饰华采之美为华；以广阔的疆界与和雅的礼仪为夏。从字义上来讲，“华”字有服饰纹章美丽的含义。而且“华”字是古字，在古代，“华”的意思就是花，甲骨文中找不到“花”字，只有“华”字，字形就像一棵开满繁花的的植物，汉字在造字之初华和花是同一个。

可见汉民族也以有美丽文章的服饰称之为华——来自称自己的名字，以文采服装为自豪，并非只有苗族如此。当然，汉族古代称苗族多为蛮夷，这个蛮字当时Hmub字的汉字记音，而苗族称汉族呢，是狄华（Diel Fab）。汉语和苗语同属于汉藏语系不同的语族，两个民族之间很难说没有同源性，从这种称谓中，可略见一二，都以本族群为中心形成一种中央对应四周民族的一种文化。以服章华美为傲，因以为自称。（汉文化中的华夏和四夷我自不用说，但是大家可能不知道，苗族也有诸苗与四夷的思想，此不在本文章论述中，以后再撰文论述。）

后来，我还和我们的同胞讨论过苗族的自称最初是什么含义，有同胞说，三大方言的自称中， Hmongb，Xongb，Hmub意思没有完全一致，但是也是西部方言的Hmongb和东部方言的Xongb却是有联系的，Hmongb本义是人，Xongb本义是男子，都是与人有关，那么Hmub本义是不是人呢？西部方言的（绣）花是laos，植物的花是bangx，衣服是chaot，东部方言（绣）花直接是benx，等同于植物的花，衣服是eud，中部方言的（绣）花是hmub，植物的花是bangx，衣服是ud，这里面有很多相通之处。和同胞们讨论过，我们的自称最初是什么含义，最后没有得到定论。然而和汉族一样，苗族这样一个分布广泛的民族，多源和多个自称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。

苗族的自称这个问题我思考到今日还没有结果，但是这个走过五千年的民族，其中一个较大支系的，自称是Hmub，的本义是花的意思，即这个民族的中部方言支系以“花”为名。虽然我不做考据学，但我有理由相信，也许这个民族最早首先发明了用“花”装饰在服饰，别的民族还在光着身子的时候，或者披着树叶兽皮的时候，这个民族以有纹饰美丽的服饰作为已经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，这个历史事件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事情，所以他们有一个支系自称Hmub。

即使到了现在，无论是东部、西部、还是中部方言的苗族同胞，百苗百衣，服饰文化又成了新时代这个民族的亮点，也是这个民族给人类社会贡献的多姿多彩的服饰文化，花衣苗族——以绣为名。

图8、苗族百鸟衣

写到这里，我再次想起去年在黄平县谷陇镇 “九.二七”苗族芦笙会，开幕当日，一个七八万人的小镇谷陇，汇集四方三十余万人，庆祝芦笙大会：芦笙，铜鼓，歌舞，赛马，斗牛，绚烂华美的民族服饰，苗族同胞中，无论男女老少，都穿着花衣，在芦笙会上中绽放——这是这个民族坚强乐观的象征。

这个走过五千年的民族，筚路蓝缕，生生不息——这个自称为Hmub(绣)花的民族～男子传芦笙，女子承服饰，一定能继续走下去！

图9、谷陇镇芦笙会（苗族歌后阿幼朵的故乡）